蟠桃宴。那地方,名字听着就甜腻腻的,仿佛能闻到醉人的果香。可那香气里,总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,像极了凡间屠户案板上经年累月沁入木纹里的味道。我,金蝉子,坐在下首,面前琉璃盏里的仙酿清冽剔透,映着穹顶流转的霞光,也映着席间一张张或威严、或超然、或笑里藏刀的脸。玉帝高居上座,声音带着惯常的雍容:“众卿辛苦,长生不易,此乃天地造化之功,亦是尔等虔心修持之果报。今日蟠桃盛会,福泽共享,望诸位勤勉,莫负天恩。”
展开剩余96%造化之功?虔心修持?我垂眼,看着盏中晃动的琼浆,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。那“福泽”,那“长生”,就盛在盘子里,一枚枚水灵饱满的蟠桃,还有几案上镇元子献上的、如同蜷缩婴儿般的人参果。它们静静躺在玉盘里,散发着令人神魂颠倒的异香。神仙们谈笑着,优雅地拿起,轻轻咬下。汁水四溅,清甜满口。可在那清脆的咀嚼声里,我分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——微弱、凄厉、绝望,像是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哀嚎。那不是幻觉。是我金蝉子耗尽佛眼慧心,穿透这华美天宴的幻象,窥见的真实:每一枚果子深处,都禁锢着一个痛苦扭曲、被生生炼化的生魂!那清甜,是血肉的甘美;那长生,是掠夺的诅咒!
“金蝉子,”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恍惚。抬头,是玉帝身边侍立的卷帘大将,他眼神锐利如鹰隼,“陛下赐酒,何故不饮?莫不是……对这天地至福,心有嫌隙?”
嫌隙?何止是嫌隙!我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这满殿的神光仙气,这冠冕堂皇的“天恩”,全是建立在万灵血肉尸骸上的空中楼阁!我看到了,看得太清楚了!蟠桃园里,那些被选中的“劣等”小仙、懵懂精怪,被无形的天条律令悄然抹去,投入丹炉;五庄观后园那棵宝树下,累累根系缠绕着多少不甘的尸骨!他们的精魄被生生抽离,炼入果实,成为维系这“天庭盛世”的薪柴!这哪里是蟠桃宴?分明是噬魂宴!
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顶门,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毁。我霍然起身,琉璃盏“啪”一声摔在光洁如镜的云石地面上,碎裂声刺耳。满殿的谈笑戛然而止,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,有惊愕,有探究,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。
“陛下!”我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发颤,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,“这蟠桃!这人参果!它们……它们究竟是何物所炼?这长生之宴,饮的可是众生的血泪与冤魂?!”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方才还流转着祥光的穹顶,此刻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,沉沉地压下来。玉帝脸上的雍容瞬间冻结,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。王母手中的玉杯微微倾斜,琼浆洒出,在桌案上蜿蜒如血痕。太上老君闭目,捻着胡须的手指却停顿了。卷帘大将的手,已然按在了腰间的降妖宝杖上,指节泛白。整个瑶池,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,和那摔碎的琉璃残片折射出的、支离破碎的仙光。
“大胆!”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,是托塔天王李靖。他须发戟张,眼中喷火,“金蝉子!你竟敢在瑶池圣地,污蔑天恩,亵渎圣果!其心可诛!”
诬蔑?亵渎?我环视四周,那些熟悉的面孔,此刻都罩上了一层陌生的冰壳。他们的眼神里,不再有同门论道的祥和,只有冰冷的排斥,仿佛在看一个闯入盛宴的污秽怪物。
“金蝉子,”玉帝的声音终于响起,不高,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,“你心魔深重,慧眼蒙尘。所见所闻,皆是颠倒妄想。此等狂悖之言,惑乱天庭,动摇道心,罪在不赦!”
他的宣判冰冷无情。没有辩解,没有查证。只有不容置疑的定罪。卷帘大将上前一步,冰冷的镣铐闪烁着禁制符文的光芒。
“着,褫夺其佛位果证,打入轮回!历经十世劫难,涤净心魔,重证菩提!”玉帝的声音如同最终的丧钟。
我被粗暴地拖离瑶池。身后,那“长生”的盛宴,在死寂片刻后,又响起了压抑的、小心翼翼的谈笑声,咀嚼声。那声音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作呕。我最后看到的,是玉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里面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看透了结局的、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。
十世轮回,苦海沉浮。每一世,我都带着前尘的碎片醒来,那瑶池的腥甜,那众魂的哀嚎,如同跗骨之蛆,啃噬着我的神魂。我见过饿殍遍野,易子而食;见过妖魔横行,生灵涂炭;见过凡人帝王为求长生,炼丹修道,活祭童男童女……每一次惨剧,都像是天庭那场“长生宴”在人间的倒影,是那至高规则蔓延出的毒藤。长生,成了悬在所有生灵头顶最诱人、也最致命的饵食,驱动着最原始的贪婪与疯狂。
第十世,我成了玄奘。一个自幼通晓佛理、心怀慈悲的僧人。长安城繁花似锦,佛法昌盛。可我知道,这平静的表象之下,是无边苦海。我自愿请旨西行,求取真经,普度众生。皇帝欣然应允,赐我锦襕袈裟,九环锡杖,派下三个“徒弟”。他们说我肩负重任,为天下苍生。
启程那日,长安万人空巷。我骑在白马之上,手持锡杖,袈裟在阳光下流转着神圣的光泽。百姓匍匐,高呼“圣僧”。我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那三个所谓的“护法”。
齐天大圣,孙悟空。他一身金灿灿的猴毛在日头下有些刺眼,扛着那根曾搅动天地的金箍棒,正百无聊赖地掏着耳朵,火眼金睛偶尔扫过人群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和厌倦。他浑身散发着一种被驯服后的、慵懒的野性。可当他目光不经意掠过巍峨的南天门方向时,那眼底深处,分明掠过一丝极快、极深的痛楚与……死寂?像被什么彻底碾碎了脊梁。五指山下的五百年,究竟磨灭了他什么?那份曾经敢把天庭捅个窟窿的桀骜,如今还剩多少?
天蓬元帅,猪八戒。他腆着大肚皮,扛着九齿钉耙,正对着路边一个卖炊饼的妇人咧嘴傻笑,涎水都快滴到衣襟上。贪婪、好色、惫懒,几乎写在脸上。可当一阵风吹过,掀开他油腻的衣领,我似乎瞥见颈后一道极淡的、焦黑的烙印,形状狰狞,绝非寻常伤痕。他察觉我的目光,立刻缩了缩脖子,把衣领拉紧,那傻笑里多了几分掩饰的慌张。
卷帘大将,沙悟净。他沉默地挑着沉重的担子,高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石碑。脖子上那串用九颗骷髅头串成的项链,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流沙河的滔天罪孽。他低着头,浑浊的眼神只盯着脚下三尺之地,像个最卑微的奴仆。可偶尔,当他抬头看向云端深处,那双浑浊的眼珠里,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是恐惧?是悔恨?还是某种更深沉的绝望?他脖上那串骷髅,每一颗都曾是试图渡过流沙河的生灵。天庭的惩罚,让他亲手成为了那条河的“守护者”,也成了自己罪孽的永恒囚徒。
队伍缓缓西行,离开长安的喧嚣。官道渐窄,人烟稀少。风卷起黄土,带着荒野的气息。孙悟空跳到路旁一块巨石上,手搭凉棚眺望,嘴里嘟囔:“这路可够远的,也不知何时能到那劳什子西天。”
“猴哥,急啥?”猪八戒一屁股坐在路边石头上,掏出个不知哪里摸来的野果啃着,汁水四溅,“慢慢走呗,有吃有喝就行!师父,前面找个地方歇歇脚吧?老猪这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。”
沙悟净只是默默放下担子,取出水囊,递到我面前:“师父,喝水。”
我接过水囊,目光却越过他们,投向西方那无尽的天际线。这取经路,是赎罪?是修行?还是……一场精心布置的、通往最终真相(或者说最终屠宰场)的献祭之路?这三个“徒弟”,与其说是护法,不如说是押送我的狱卒,同时也是被另一种无形枷锁困住的囚徒。他们各自藏着怎样的秘密?与我那被掩盖的“亵天”之罪,又有何关联?
西行之路,是条漫长的苦刑。风沙磨砺着皮肉,也磨砺着本就脆弱的师徒关系。孙悟空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,金箍棒下妖魔授首,可他对那顶嵌金花帽下的紧箍儿,似乎全无畏惧。八戒的抱怨和偷懒成了常态,沙僧的沉默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。
直到那日,我们误入了五庄观的地界。古木参天,灵气浓郁得不似凡间。道童清风、明月引我们入内,言语间透着与世隔绝的清高。他们的师父,地元真君,据说与世同君,法力无边。
“家师赴元始天尊法会,不在观中,特命我等奉上人参果两枚,款待故人。”清风捧上玉盘,盘中两枚果子,形如三朝未满的婴孩,四肢俱全,眉眼宛然,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奇异清香,与当年蟠桃宴上闻到的,何其相似!只是这香气更浓烈,更……鲜活,仿佛婴孩温热的呼吸。
八戒的眼睛瞬间直了,口水“哗”地流下来:“人参果!俺老猪只听过,没见过!乖乖,真像个小娃娃!”
孙悟空抱着金箍棒,倚在门框上,火眼金睛扫过那果子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像是嘲讽,又像是早已看透一切的麻木:“哼,老倌儿倒大方。”
沙悟净只是看了一眼,便迅速低下头,盯着自己的脚尖,脖子上的骷髅项链似乎无声地收紧了些。
“此乃草还丹,”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,“三千年一开花,三千年一结果,再三千年才得熟。闻一闻,就活三百六十岁;吃一个,就活四万七千年。”
“长生不老?”我心头剧震,那熟悉的腥甜感几乎冲破喉咙。故人?金蝉子与镇元子有旧?这“故人”二字,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。他知晓什么?他参与了多少?
清风明月退下后,八戒早已按捺不住,搓着手,眼巴巴地看着玉盘:“师父!这可是天地奇珍!您老人家佛法高深,吃一个延年益寿!俺老猪……嘿嘿,帮您老尝尝咸淡也行啊!”
孙悟空嗤笑一声,懒洋洋地挖着耳朵:“呆子,口水都流成河了!这等‘好东西’,你消受得起么?”
沙悟净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,仿佛不存在。
我看着那两枚栩栩如生的“婴果”,胃里翻江倒海。故人?多么讽刺的称呼!这分明是催命的符咒!镇元子不在?是巧合,还是刻意回避?这果子,是试探?还是……另一种形式的封口?我强压下呕吐的欲望,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沙哑:“此物……太过珍贵,贫僧……受之有愧。还是……原样供奉为好。”我的手微微颤抖着,指向供奉三清的桌案。
八戒闻言,失望得如同被抢了食的猪崽,捶胸顿足:“哎呀师父!您老也太……太那个了!这可是四万七千年啊!送到嘴边的肉……”
孙悟空眼中金芒一闪,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明,仿佛洞穿了我的恐惧与抗拒。他没再说话,只是将金箍棒换了个肩膀扛着。
当夜,道观静得可怕。人参果的异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荡,如同无形的勾魂索。我盘坐榻上,默诵心经,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心头的惊涛骇浪。那果子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,婴孩的面容在脑海中扭曲、啼哭。镇元子……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?他与天庭那噬魂的盛宴,有何关联?这五庄观,是仙家福地,还是另一个炼魂的丹房?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,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。紧接着,是压抑的、带着狂喜的喘息,还有贪婪的咀嚼声!
“咯吱……咯吱……”
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,一下下,如同啃噬着骨头。是猪八戒!他终究没能抵挡住长生的诱惑!
我猛地睁开眼,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他吃了!他吃下去了!那是什么?是长生的灵药,还是……被炼化的生魂?!
恐惧和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住心脏。我冲出禅房,循着声音奔向果园方向。月光惨白,照得园中那棵巨大的宝树如同狰狞的鬼影。树下,八戒正背对着我,蹲在地上,双手捧着什么,肩膀耸动,发出满足又贪婪的吞咽声。
“八戒!”我的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。
他猛地回头,月光照亮了他那张沾满汁水的猪脸,嘴角还挂着几丝晶莹的果肉,眼神里是饱餐后的迷醉,混合着被撞破的惊慌。他手里,赫然只剩下半枚残缺的“人参果”,那断口处,流出的不是清甜的果汁,而是一种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浆液,散发着浓烈的……血腥气!
“师……师父?”八戒下意识地把剩下的果子往身后藏,含糊不清地说,“俺……俺就尝尝……太香了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吃了什么?!”我指着他嘴角那暗红的浆液,浑身颤抖。
八戒一愣,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嘴角,看到手指上那粘稠的暗红,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,脸上迷醉的表情瞬间凝固,继而转为极度的惊愕和恐惧:“血……是血?!不……不可能!人参果怎么会是血?!”
就在这时,一声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!
“贼和尚!毁我仙根!偷我宝贝!”清风、明月如同两道鬼影般从黑暗中扑出,目眦欲裂,手中拂尘带着凌厉的劲风,直取八戒!
一场混战瞬间爆发。八戒吓得魂飞魄散,挥舞钉耙胡乱抵挡。金铁交鸣,道法光芒闪烁。清风明月修为不弱,含怒出手,招招狠辣。
“猴哥!沙师弟!救命啊!”八戒被打得节节败退,哭爹喊娘。
孙悟空的身影如电般射入场中,金箍棒化作一片金光,轻易格开了清风明月的攻势。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:“吵死了!两个小道童,也敢聒噪?”
沙悟净也沉默地加入战团,降妖宝杖舞动,挡住了明月的拂尘。
混乱中,八戒惊慌失措,为了自保,竟猛地将手中那半枚沾着暗红浆液的残果,狠狠砸向宝树树干!
“噗嗤”一声闷响。暗红的浆液在树皮上溅开。
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!
那棵巨大的、散发着神圣灵光的人参果树,被那残果的浆液沾染的瞬间,竟如同被泼了浓硫酸一般!粗壮的树干发出令人牙酸的“滋滋”声,迅速变得焦黑、枯萎、萎缩!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!繁茂的枝叶如同被火烧过,瞬间卷曲、凋零!整棵宝树,竟在几个呼吸间,化为了一堆冒着黑烟的枯槁焦炭!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气和血腥味,如同火山爆发般从枯树根部喷涌而出,瞬间弥漫了整个五庄观!那气息,蕴含着无数生灵临死前的绝望与诅咒,阴冷刺骨!
“宝树!我的宝树啊!”清风明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,瘫倒在地,面如死灰。
孙悟空火眼金睛死死盯着那堆焦炭,又猛地转向八戒嘴角残留的暗红浆液,眼神剧烈变幻,震惊、了然、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、刻骨的厌恶和……悲悯?他握紧金箍棒的手,指节捏得发白。
沙悟净看着那冒烟的枯树和冲天的怨气,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,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骷髅项链,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惧。
而我,玄奘,站在那冲天的怨煞之气中,感受着那无数被炼化生魂最后的哀鸣,身体冰冷,如坠冰窟。人参果……果然是血食!那清甜的长生,果然浸透了最肮脏的掠夺!镇元子,这所谓的与世同君,根本就是为天庭提供“长生食材”的……屠夫!这五庄观,就是一座巨大的、伪装成仙境的屠宰场!
清风明月哭嚎着,用特殊的玉符传讯。地元真君镇元子,回来了。
云头按下时,带来的不是祥瑞,而是山岳般的威压。那是一个身着古朴道袍的老者,面容清矍,三缕长须飘洒,周身气息渊深似海,与天地浑然一体。他落在化为焦炭的宝树前,看着那袅袅黑烟和冲天怨煞,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,缓缓扫过我们四人。
那目光,如同万载玄冰,没有愤怒,没有责问,只有一种俯瞰蝼蚁的漠然和……审视。仿佛在评估几件损坏了重要物品的代价。
“师父!就是他们!毁我仙根!偷食宝果!”清风明月跪倒在地,指着我们哭诉。
镇元子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,停留了一瞬。那眼神深处,似乎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和……嘲弄?仿佛在说:金蝉子,轮回十世,你终究还是撞破了。又能如何?
他缓缓抬起右手,宽大的道袍袖口仿佛蕴藏着一个世界。一股无形的、沛然莫御的吸力骤然降临!
“袖里乾坤!”孙悟空脸色剧变,金箍棒瞬间爆发出刺目金光,试图抵抗。猪八戒惊恐地举起钉耙。沙悟净闷吼一声,降妖宝杖横在胸前。
然而,一切抵抗都是徒劳。在那股吸力面前,我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。金光破碎,钉耙脱手,宝杖哀鸣。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,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从深水中挣扎出来,我们重重摔落在地。眼前景象已变,不再是五庄观,而是一处奇异的、宛如巨大布口袋内部的空间,无边无际,混沌迷蒙,上下不分,只有灰蒙蒙的雾气流转。法力在这里如同陷入泥沼,运转滞涩无比。
“完了完了!被老倌儿装进袖子里了!”猪八戒哭丧着脸,瘫在地上,“这下死定了!人参果树没了,他非把咱们炼成丹药不可!”
沙悟净靠坐在混沌的“壁”上,闭着眼,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,不知是恐惧袖里乾坤,还是那宝树枯萎时冲天的怨气。
孙悟空却异常沉默。他盘膝坐在混沌中,金箍棒横在膝头,低着头,火眼金睛的光芒在灰雾中明灭不定。方才镇元子那漠然审视的目光,似乎触动了他某根紧绷的弦。他摸着自己头上那顶嵌金花帽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帽檐下紧箍的位置,眼神空洞,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痛苦的事情。
“师父……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低沉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,“你说……这满天神佛,口口声声慈悲为怀,普度众生……可他们自己,求的又是什么?”
我心头一震,看向他。混沌的光线模糊了他的猴脸,只留下一个倔强又孤独的轮廓。
“长生。”我缓缓吐出两个字,声音在死寂的混沌中显得格外清新冰冷,“用众生的命,换自己的长生。这就是他们的慈悲。”
孙悟空身体猛地一颤,抬起头,火眼金睛死死盯着我,里面翻涌着复杂的光芒——震惊、痛苦、挣扎,还有一丝终于被点破的绝望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用力地、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,一丝暗红的血线渗出。他猛地扭过头去,肩膀微微耸动,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。
那一刻,我明白了。他不是不想报仇。不是忘记了五指山下五百年的折磨。他或许比我看得更早,更清楚。他沉默,是因为他早已洞悉了这“规则”的恐怖与无解!他头上的紧箍,禁锢的不只是他的肉身,更是他曾经敢于捅破天的反抗之心!他早已知道反抗的结局,所以选择了沉默的煎熬。这份清醒的痛苦,比无知更甚万倍。
袖里乾坤,无日无月。只有混沌的灰雾和令人窒息的死寂。饥饿、干渴、法力被禁锢的虚弱感,如同跗骨之蛆,一点点消磨着意志。猪八戒的抱怨早已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哼哼。沙悟净像块石头,沉默地蜷缩着。孙悟空抱着金箍棒,如同入定,只有偶尔睁开的火眼金睛,泄露出内心剧烈的挣扎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几天,也许几月。混沌的“天穹”忽然被撕开一道刺目的光缝!一股强大的吸力再次将我们扯了出去!
刺眼的光线让我一时睁不开眼。等适应过来,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五庄观!那棵焦黑的宝树残骸依旧矗立着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控诉的墓碑。而站在我们面前的,除了面沉如水的镇元子,竟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——观音菩萨。
她脚踏莲台,手持净瓶杨柳,周身笼罩着柔和慈悲的佛光,与这充斥着怨煞之气的庭院格格不入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观音的声音温润祥和,如同春风化雨,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几分阴霾,“镇元大仙息怒。玄奘乃奉旨西行,肩负重任。其徒顽劣,损毁仙根,罪责难逃。然我佛慈悲,贫僧特来求情,并设法救活宝树。”
她转向那焦黑的树桩,从净瓶中抽出杨柳枝,蘸取瓶中甘露,轻轻挥洒。点点饱含生机的甘霖落下,渗入焦黑的树干。
奇迹发生了。
那枯死的、冒着黑烟的焦炭,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死灰!焦黑的表皮剥落,露出内里翠绿的生机!细小的嫩芽从断裂处钻出,迅速抽枝、展叶!几个呼吸间,一棵与之前一般无二、郁郁葱葱、灵光流转的人参果树,重新屹立在庭院之中!甚至比之前更加生机勃勃,异香更盛!
清风明月看得目瞪口呆,继而狂喜叩拜:“多谢菩萨!多谢菩萨!”
镇元子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极淡的满意,对着观音微微颔首:“有劳菩萨。”
猪八戒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,口水直流:“活了!真活了!菩萨神通广大!”
沙悟净也抬起头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敬畏。
只有孙悟空,他死死盯着那棵“复活”的宝树,火眼金睛的光芒锐利如刀,仿佛要穿透那层繁茂的枝叶和醉人的灵光,看清内里的本质。他的眉头紧紧锁着,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。这“复活”太完美,太迅捷,反而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假。甘露能救草木,能救被炼化的万千生魂吗?这重新散发的异香之下,掩盖的又是什么?
观音的目光扫过我们,最终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悲悯众生的温和:“玄奘,前路艰险,魔障重重。你当约束弟子,坚定心志,莫再生事端。西天灵山,才是你证道之地。”她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泉水,抚慰着惊魂未定的心灵。
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。我看着那棵“复活”的、散发着更浓郁“长生”异香的宝树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。这“复活”,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码!观音的甘露,掩盖了宝树枯萎时冲天的怨煞,粉饰了它噬魂的本质!她看似解围,实则是警告!警告我们不要触碰那不能触碰的真相!西天灵山……证道之地?那金碧辉煌的雷音寺,究竟是极乐净土,还是……最终吞噬一切的饕餮之口?
镇元子没有再为难我们。观音的出面,代表着更高层面的“规则”达成了妥协。我们被“礼送”出了五庄观。
重新踏上西行路,气氛却彻底变了。八戒依旧偷奸耍滑,但偶尔看向西方天际,眼中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恐惧。沙悟净更加沉默,挑着担子的背影佝偻了几分。孙悟空……他变得异常安静。不再上蹿下跳,不再抱怨路途遥远。他时常落在队伍最后,抱着金箍棒,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,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早已注定的终点。他头上的金箍,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冰冷的光,像一道永恒的枷锁。
取经的队伍,如同一群走向既定刑场的囚徒。表面的目标指向灵山,而每个人心底的恐惧,却都指向那场笼罩诸天、无人敢言的“长生”盛宴。沉默,成了最锋利的刀,切割着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。
直到那个燥热的午后,火焰山的余威还未散尽。空气灼热扭曲,黄沙烫脚。一个身影拦在了路中央。
猴子。金毛,雷公嘴,火眼金睛。手持一根金光闪闪的棍子。与孙悟空一模一样!
“呔!大胆妖孽,竟敢假冒俺老孙!”孙悟空瞬间炸毛,金箍棒直指对方,眼中怒火喷薄。
那假悟空咧嘴一笑,露出森白的獠牙,声音也惟妙惟肖:“嘿嘿,俺才是真的!你是哪里来的妖怪,敢冒充俺齐天大圣!”
真假难辨!两人如同镜中倒影,同样的相貌,同样的神通,同样的兵器!一言不合,便在这西行路上恶斗起来!金箍棒对金箍棒,金光万道,瑞气千条!打得天昏地暗,山崩地裂!从地上打到云端,从云端打到海底!筋斗云的速度不相上下,七十二变的神通彼此克制!每一次碰撞都如同天雷勾动地火,震得大地哀鸣!
我和八戒、沙僧看得眼花缭乱,心惊胆战。根本无从分辨!他们的气息、神通、武艺,甚至那骨子里的桀骜,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
“别打了!别打了!”八戒急得团团转,却插不上手,“师父!快念念紧箍咒!试试哪个是真猴哥!”
我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,双手合十,嘴唇翕动,默念紧箍咒真言。
“呃啊——!”云端激斗的两个身影中,左边那个孙悟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!他猛地抱住头,从云端翻滚下来,重重砸在地上!金箍棒脱手飞出!他痛苦地翻滚、抽搐,双手死死抠着头上的金箍,仿佛要将自己的脑袋撕裂!那惨叫声撕心裂肺,闻者无不毛骨悚然。
而右边那个“孙悟空”,却稳稳地站在云头,抱着金箍棒,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同伴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、残酷、带着无尽嘲弄的狞笑!那笑容,绝不属于齐天大圣孙悟空!那是一种看透一切、掌控一切、视万物为刍狗的……佛的漠然!
“妖孽!你使的什么邪法!”地上翻滚的孙悟空(或者说,被紧箍咒折磨的那个)嘶吼着,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痛苦。
“邪法?”云端的“孙悟空”嗤笑一声,声音忽然变得宏大、威严,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,响彻天地,“孽畜!还不现出原形!”
只见他抬手一指!一道纯正无比、浩瀚磅礴的佛光,如同实质的金柱,轰然射向地上的孙悟空!
“如来——!!”地上的孙悟空发出最后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,那吼声中充满了被至亲至信彻底背叛的滔天怨毒和刻骨悲凉!那声音,震得我神魂欲裂!
佛光瞬间将其吞没!光芒散去,地上哪还有什么齐天大圣?只剩下一只奄奄一息、浑身金毛暗淡、蜷缩成一团的猕猴!它眼神涣散,口中溢出淡金色的血液,身体微微抽搐着。
“六耳猕猴?”八戒失声惊呼,一脸茫然,“怎么会是它?”
沙悟净死死盯着地上那只垂死的猴子,又猛地看向云头那个散发着浩瀚佛光的“孙悟空”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。
云端的“孙悟空”身上金光流转,身形面容开始变化。威严的佛光取代了猴毛,庄重的袈裟覆盖了锁子甲。眨眼间,云端立着的,已是那位端坐灵山、俯瞰众生的——如来佛祖!
他宝相庄严,佛光普照,声音宏大慈悲,如同暮鼓晨钟,涤荡人心:“此六耳猕猴,善聆音,能察理,知前后,万物皆明。变化成悟空模样,意图阻挠取经,乱我佛法。今已伏诛。玄奘,尔等可继续西行,勿生疑虑。”
佛祖的目光扫过下方,带着无上的威严与安抚。在扫过我时,那目光似乎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瞬,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皮肤。
我站在原地,如同被九天神雷劈中!浑身冰冷,血液都仿佛凝固了!看着地上那只垂死的、真正的六耳猕猴,又看看云端那宝相庄严的如来佛祖,一个恐怖到极点的真相如同最毒的冰锥,狠狠刺入我的脑海!
六耳猕猴?善聆音?能察理?知前后?万物皆明?
不!根本没有什么六耳猕猴!或者说,从来就只有一只六耳猕猴!当年在灵山脚下,被如来金钵盂罩住,被孙悟空一棒子打死的那个“六耳”,才是真正的、桀骜不屈的齐天大圣孙悟空!眼前云端这位如来佛祖所变化的“孙悟空”,才是真正的六耳猕猴!它一直是如来的棋子,是安插在取经队伍里最深的眼线!它拥有窥听万物、洞察人心的天赋,它模仿了悟空的一切!而今日,不过是如来亲自出手,借着“辨明真假”的名义,彻底抹杀了最后一丝可能知晓真相的隐患——那只同样知晓太多、甚至可能曾试图反抗的、真正的六耳猕猴!如来亲自扮演了“孙悟空”,然后“杀死了”自己扮演的角色,完美地完成了身份替换!从此,取经队伍里的“孙悟空”,就彻底成了佛的傀儡!
“悟空……”我看着云端的如来,嘴唇颤抖着,无声地呼唤着那个早已在灵山脚下魂飞魄散的名字。无尽的悲凉和深入骨髓的恐惧,如同冰冷的潮水,将我彻底淹没。这取经路,每一步,都在佛的算计之中!我们所有人,都是祭坛上待宰的羔羊!
佛祖的身影在万丈佛光中渐渐淡去,留下死寂的山野和地上那只濒死的猕猴。
八戒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,挠着头:“佛祖……佛祖显灵了?那……那猴哥呢?刚才那个……”
沙悟净猛地低下头,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某种情绪。他沉默地走过去,用粗布麻衣小心翼翼地裹起地上那只气息奄奄的六耳猕猴。猕猴的身体很轻,很冷,金色的血液浸透了粗布。它微微睁着眼,涣散的目光似乎最后瞥了我一眼,那里面没有怨恨,只有一种解脱般的悲哀和……无声的警告?然后,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。
沙僧将它抱到路边一处避风的土坡下,默默地用手刨着滚烫的沙土。他没有用降妖宝杖,只是用手,一下,又一下。黄沙磨破了他的手指,渗出血,混着泥土。八戒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,望着天空发呆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沙僧沉默地埋葬那只替死鬼,看着八戒失魂落魄,看着前方通往灵山那漫长而虚幻的路。心,如同被掏空,只剩下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黑洞。云端的佛光散去,只留下西天残阳如血,将我们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通往地狱的烙印。
埋葬了那只替死的猕猴,队伍在死寂中重新上路。沙僧依旧挑着担,只是脚步更加沉重,那粗布包裹下沾染的金色血迹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背上。八戒偶尔偷眼看看前方那个沉默行走的“大师兄”,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咕哝声,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凑上去嬉皮笑脸。而“孙悟空”——或者说,披着悟空皮囊的六耳猕猴——他走在最前,金箍棒随意地扛在肩上,背影依旧矫健,却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、令人心悸的冰冷与疏离。他不再回头,不再与任何人交流,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,只知向着灵山前进。
时间在麻木的跋涉中流逝。高山翻过,大河渡过,妖魔挡路便一棒了结,动作干净利落,却毫无往日的桀骜与戏谑,只剩下纯粹的效率。佛光越来越盛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檀香,闻之令人心神恍惚,仿佛所有的烦恼、恐惧、疑问都被这香气温柔地抚平、掩盖。灵山,近了。
终于,踏上了灵山净土。脚下是温润的玉石铺就的道路,两侧宝树婆娑,奇花绽放,珍禽异兽悠闲漫步。梵音阵阵,从山顶那座金碧辉煌、瑞气千条的大雷音寺中流淌下来,洗涤着每一粒尘埃。八宝功德池波光粼粼,池中莲花大如车轮,绽放着柔和的光芒。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画中仙境,散发着极致的祥和与神圣。
然而,站在这片“极乐净土”之上,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。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窒息。那无处不在的檀香,甜腻得令人作呕,像一层厚厚的脂粉,涂抹在腐烂的真香之上。宝树奇花的光泽,在我眼中也透着一种虚假的、人造的呆板。梵音灌耳,非但不能静心,反而像无数根冰冷的针,刺穿着我的耳膜,试图钻进脑海,抹去我所有的记忆与坚持。
大雷音寺巍峨的殿门近在眼前。金光万道,瑞气千条。门楣之上,“雷音寺”三个斗大的金字,散发着无上威严。
“师父,到了。”走在前面的“孙悟空”停下脚步,转过身。他的脸在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,火眼金睛里一片漠然的金光,声音平板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八戒看着那宏伟的寺庙,眼中流露出痴迷和向往,喃喃道:“终于……终于到了!佛祖!真经!”
沙悟净放下担子,对着寺门深深垂下头,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。
我深吸一口气,那浓郁的檀香呛入肺腑,带来一阵眩晕。该来的,终究要来。我迈步,踏上了通往大殿的第一级玉阶。
就在我的脚底即将离开最后一级台阶,踏上殿前平台那光洁如镜的金砖时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。平台边缘,靠近一根巨大鎏金柱子的根部,那金砖的缝隙里……好像有一抹极其暗淡的污迹?
心脏猛地一跳!那位置极其隐蔽,若非这个角度,若非我刻意留神,绝难发现。我脚步未停,装作整理僧袍,自然地弯下腰,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处金砖缝隙。
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、凹凸不平的触感。不是灰尘,更像是……刻痕?
我迅速缩回手,借着僧袍宽袖的遮掩,用余光看向指尖。一点极其微小的、暗金色的粉末粘在指腹上。那颜色……像极了在五庄观外,沙僧埋葬那只六耳猕猴时,它嘴角溢出的淡金色血液!而在那暗金色粉末之下,指腹触碰过的地方,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几乎无法辨认的刻痕印记。
一个极其复杂的梵文符号!笔画扭曲,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毒与绝望!
金蝉子!
这是我前世,身为金蝉子时,在自己常用的一部冷僻佛经典籍扉页上,亲手绘下的独有印记!除了我自己,无人知晓!
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!我猛地抬头,看向那巍峨的、散发着无尽佛光的雷音寺大门,仿佛那不是通往解脱的圣殿,而是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口!金蝉子……他来过这里!在被打入轮回之前?还是……在被押离瑶池的途中?他留下了什么?用他的血?在这灵山脚下,诸佛的眼皮子底下?!
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攫住了我!我必须知道!哪怕下一秒就魂飞魄散!
我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,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一步步踏上平台,走向那洞开的、金光流转的殿门。在跨过高高的门槛,进入大殿阴影的瞬间,我借着殿内明暗交替的光线掩护,迅速地将那只沾着暗金粉末和刻痕印记的手指,狠狠按在了冰凉厚重的殿门内壁上!
就在指尖触及门壁那冰冷鎏金表面的刹那——
嗡!
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最深处炸响!
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般片片剥落!金光、瑞气、宝相庄严的诸佛、肃穆的罗汉菩萨……一切都消失了!
视线穿透了层层叠叠的、由香火愿力和无上佛法构筑的辉煌幻象,如同沉入冰冷浑浊的深水,直抵这大雷音寺最核心、最黑暗的根基!
我看到了。
就在那巍峨大雄宝殿的正下方,灵山地脉的最深处!
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、沸腾的……血池!
池中翻滚的,不是水,而是粘稠、暗红、如同熔岩般冒着气泡的……血浆!无数扭曲的、痛苦的、半透明的面孔在血浆中沉浮、哀嚎!有人,有妖,有仙,有佛!他们的肢体纠缠在一起,被无形的力量撕扯、溶解!那冲天的怨气、绝望、诅咒,被一股更加强大的、带着檀香味的佛力死死压制着,只能在这方血狱中无声地翻滚、沸腾!
而在血池的正中央,矗立着一座庞大无比的……丹炉!
炉体非金非石,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,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、不断蠕动的梵文符咒,如同活物的血管!炉口喷吐着粘稠的、带着金边的血色火焰,发出沉闷的“咕嘟”声,如同巨兽的吞咽!炉壁上,连接着无数粗大的、如同血管般的暗金色管道,这些管道向上延伸,穿透岩层,直通上方那金碧辉煌的大殿!我能清晰地“看到”,那管道中,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被高度提纯、过滤掉怨气、只剩下纯粹“长生精华”的暗金色液体!这些液体,通过那些管道,被输送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——
它们汇入八宝功德池的池水,让池中莲花绽放出虚假的圣洁光芒!
它们融入殿内缭绕的檀香烟气,让那香气拥有迷惑心智的力量!
它们甚至……渗入那些端坐莲台、宝相庄严的佛陀菩萨金身之内,成为他们维系“金身不朽”、“佛光普照”的……养料!
这就是“长生”的真相!这就是灵山的根基!以万灵血肉魂魄为薪柴,炼就维系这“极乐世界”不朽的魔丹!
而在那沸腾血池的岸边,最靠近巨大丹炉的地方,一片相对凝固的暗金色血泊中,我看到了……字。
那是用最后的精魂、以指为笔、以燃烧的血肉为墨,深深烙刻在凝固血浆上的字迹!每一个字都扭曲变形,充满了无边的怨毒与控诉,却又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、绝望的清醒:
【他们吃的是人】
【我们拜的是鬼】
金蝉子!
那是我前世留下的绝命血书!他用自己被打碎的金身和燃烧的残魂,在这吞噬万灵的地狱核心,刻下了这泣血的真相!他被打入轮回,根本不是什么“涤净心魔”,而是因为看到了这最深的黑暗!天庭的蟠桃,五庄观的人参果,不过是这灵山血池盛宴流散出去的……边角料!
“玄奘。”
一个宏大、温和、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波澜的声音,如同温暖的潮水,瞬间将我从那血狱景象中拉回。
幻想破碎。眼前依旧是金碧辉煌的大雷音寺。诸佛端坐莲台,宝相庄严。五百罗汉肃穆,三千揭谛威严。亿万道祥和的佛光充满了这神圣的殿堂,檀香浓郁,梵音浩荡。
而我,正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,前方,是那高踞九品莲台之上的中央佛祖——如来。
他丈六金身,光芒万丈,面容慈悲圆满,带着洞悉一切、悲悯众生的微笑。那笑容,曾经在无数佛经描绘中象征着无上的智慧与解脱。而此刻,它就清晰地映在我的瞳孔里。
温和依旧。
慈悲依旧。
可在那双仿佛蕴含宇宙生灭、看透过去未来的佛眼深处,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、绝非悲悯的情绪。
那是一种……
洞悉猎物终于踏入终极陷阱的。
掌控一切的。
冰冷而餍足的……
玩味。
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,俯瞰着在祭坛上徒劳挣扎的牺牲。
我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,仰望着莲台上那至高无上的佛。佛祖的笑容慈悲圆满,佛光普照,将大殿镀上一层永恒宁静的金辉。可那丝刚刚捕捉到的、深藏眼底的玩味,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我的脊椎,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的血液。
他看到了。
他一定看到了!看到了我触及门壁时灵魂的震颤,看到了我窥破血池地狱时那瞬间的崩溃!金蝉子的血书,那泣血的控诉,在这位万佛之祖眼中,恐怕不过是一出早已预料、甚至刻意引导的……戏码?这所谓的取经,所谓的证道,从一开始,就是一场献祭!献祭给这灵山深处、以万灵血肉为食的恐怖丹炉!而金蝉子的十世轮回,我的步步西行,不过是让这场献祭的“祭品”,变得更加“珍贵”、更加“有效”的漫长仪式!
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,几乎让我窒息。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微磕碰声。周围,是浩荡的梵音,是肃穆的诸佛,是缭绕的、带着迷魂异香的檀烟。八戒匍匐在地,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,口中念念有词。沙悟净深深叩首,额头紧贴金砖,肩膀却绷得像一块石头。而那个“孙悟空”——六耳猕猴所化的傀儡——他垂手侍立在莲台之下,火眼金睛低垂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如同一尊完美的、没有灵魂的金身塑像。
这庄严肃穆、神圣无比的灵山极乐世界,此刻在我眼中,已然扭曲、变形。那金碧辉煌的梁柱,仿佛是由凝固的暗金血块垒砌;那缭绕的檀烟,散发着血池蒸腾的腥甜;那端坐莲台的诸佛菩萨,他们慈悲的面容下,是否也隐藏着对“长生精华”的贪婪渴求?他们知晓这大殿之下的真相吗?还是说,他们本身,也只是这庞大“长生”机器上,被滋养、也被束缚的一部分?
“玄奘。”
如来的声音再次响起,温和依旧,如同春风化雨,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,也传入这大雄宝殿每一个存在的意识深处。
“你十世修持,心志坚诚,历经九九八十一难,终至灵山圣地。善哉,善哉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温度,试图融化我灵魂深处凝结的坚冰。那是一种绝对的、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
“尔等所求大乘真经三藏,乃修真之经,正善之门,能超亡者升天,能度难人脱苦,能修无量寿身,能作无来无去。”
无量寿身……无来无去……
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意识里。长生!又是长生!用无数亡魂炼就的“无量寿身”!用彻底抹杀自我、融入这灵山血食规则换来的“无来无去”!这就是所谓的“正果”?!
一股冰冷的怒火,混合着极致的恐惧,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!几乎要冲破喉咙,化为最凄厉的控诉!我想跳起来,想指着那高高在上的金身,想对着这满殿的诸佛罗汉,嘶吼出地底血池的真相!想撕开金蝉子用生命刻下的血淋淋的控诉!
但……不能。
就在我情绪即将失控的临界点,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悄然降临,如同无形的枷锁,瞬间锁住了我的喉咙,禁锢了我的神魂!是那无处不在的佛光?是那带着异香的檀烟?还是……莲台上那位,一个无言的意念?
我的身体僵硬,嘴巴微微张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嗬嗬”声,如同离水的鱼。冷汗瞬间浸透了袈裟内衬,冰冷粘腻。
“阿傩、伽叶。”如来不再看我,转向侍立莲台旁的两位尊者,“引唐僧师徒,至珍楼宝阁之下,先将斋食款待。斋罢,开宝阁,将我那三藏经中,三十五部之内,各检几卷与他,教他传流东土,永注洪恩。”
“谨遵佛旨。”阿傩、伽叶合十躬身,声音清越。
斋食?
我猛地想起五庄观的人参果,想起蟠桃宴上的“仙珍”…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!这灵山的“斋食”,又会是什么?!
阿傩、伽叶引路。我如同提线木偶般,僵硬地站起身。膝盖因为久跪和极度的恐惧而麻木。迈步时,一个趔趄,险些摔倒。一只粗糙的大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。
是沙悟净。
他低着头,依旧沉默,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——有深不见底的恐惧,有一丝挣扎的哀求,还有一种……近乎绝望的认命?仿佛在说:师父,别……别做无谓的事……接受吧……他扶着我胳膊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微微颤抖着,像是在强行压制着某种同样想要崩溃的情绪。他脖子上那串骷髅项链,冰冷的骨骼贴在我的僧袍上,带来一种死亡的触感。
八戒似乎沉浸在抵达灵山的巨大喜悦中,没注意到我的异样,搓着手,舔着嘴唇,小声嘀咕:“斋饭!灵山的斋饭!嘿嘿,不知比五庄观的人参果如何……”
前方,阿傩、伽叶的背影在缭绕的祥云瑞气中若隐若现,引着我们走向所谓的珍楼宝阁。那“孙悟空”沉默地跟在最后,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。
珍楼宝阁。名字华美,内里却空阔得令人心慌。巨大的空间里,只有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白玉圆桌。桌上空空如也。
“圣僧稍候,斋食即刻奉上。”阿傩的声音带着程式化的恭敬。
等待。死寂的等待。空气中只有那甜腻的檀香,越来越浓。八戒焦躁地踱着步,肚子咕咕作响。沙悟净垂手站在我身后,如同一尊石雕,只有扶过我胳膊的那只手,还在无意识地微微痉挛。那“孙悟空”则抱着金箍棒,倚在雕花的门框上,望着门外翻涌的祥云,眼神空洞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漫长如年。
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。
几个低眉顺目、身披轻纱的玉女,手捧玉盘,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。她们身姿曼妙,面容姣好如同玉雕,眼神却空洞无物,仿佛精致的人偶。玉盘之上,并无想象中的山珍海味、仙果琼浆。
只有……一盏盏。
白玉雕琢的精致小盏。盏中,盛着一种粘稠的、暗金色的液体。液体表面,氤氲着淡淡的、如同晨曦般柔和的金色雾气。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,比之前的檀香更加浓郁、更加醉人,仿佛蕴含着生命最本源的诱惑,直透身魂深处!
八戒的眼睛瞬间瞪圆了,死死盯着那暗金色的液体,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,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:“香!太香了!这……这就是灵山的仙浆玉液?”
沙悟净的身体猛地一颤,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!他死死地低着头,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,双手紧握成拳,指节捏得咔咔作响!那串骷髅项链剧烈地晃动了一下。
我的胃部剧烈地抽搐,那股熟悉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腥甜感再次翻涌上来!这香气……与蟠桃、与人参果的异香同源!但更加精纯,更加……致命!这暗金色的液体,分明就是从那血池地狱的巨大丹炉中提纯出来、通过“血管”输送到此的……“长生精华”!是万千生魂被炼化后最纯粹的“养分”!
玉女们无声地将玉盏摆放在白玉圆桌上,动作轻柔优雅。暗金色的液体在盏中微微晃动,映着珍楼内流转的宝光,散发着妖异而神圣的光泽。
阿傩尊者上前一步,脸上带着慈悲平和的微笑,声音如同梵音咏唱:“此乃‘无相功德露’,采灵山净土之精粹,集诸佛菩萨之愿力,饮之可涤荡凡尘,坚固道心,滋养慧命,得享无量清净。”
他伸手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“功德露?无量清净?”八戒早已按捺不住,第一个扑到桌前,端起一盏,贪婪地嗅闻着那醉人的异香,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,“好东西!绝对是好东西!”他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嘴里灌。
“八戒!”我用尽全身力气,从被无形禁锢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,带着绝望的警告,“别喝!”
八戒的动作顿住了,疑惑地看向我:“师父?怎么了?这可是佛祖赐的……”
沙悟净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极致的恐惧,他死死盯着八戒手中的玉盏,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,倚在门边的“孙悟空”动了。
他无声无息地走到桌边,伸出手,不是去拿玉盏,而是随意地拿起桌上一柄用来切割仙果(如果有的话)的白玉小刀。那刀锋薄如蝉翼,寒光流转。
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举起小刀,没有半分犹豫,对着自己摊开的手掌,狠狠地划了下去!
嗤——
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出现在他掌心!伤口处,没有鲜红的血液流出。
淌出来的,是粘稠的、冰冷的、如同融化金漆般的——淡金色液体!
那液体滴落在光洁的白玉桌面上,发出轻微的“嗒、嗒”声。色泽,气味,与玉盏中那所谓的“无相功德露”,一模一样!
这就是上仙们,毕生追求的”长生不老“极品营养液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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